My Lady in Red.深情

《Lady in Red.》
在數位浪潮席捲一切的年代，阿良是個堅守底片的自由攝影師，他的靈魂棲息在一個名為 LFC (Leica Fan Club) 的線上社群。那裡，每一張照片都像是成員們對世界的呢喃。在眾多呢喃聲中，一個ID名為「小布媽」的創作者，用徠卡M機為布萊絲娃娃（Blythe）建構了一個個精緻而疏離的微縮世界，深深吸引了阿良。
他們的對話，從光圈、快門，聊到鏡頭的「德味」與「空氣感」，像素與位元組堆砌出的熟悉感，早已超越了普通網友。當「小布媽」提到想去遼寧街的「第五階」沖洗新拍的正片時，阿良心頭一動，打字回覆：「正好我也要去，一起？」
多年網友即將「奔現」，那感覺就像在暗房裡，小心翼翼地將相紙浸入顯影液，期待影像從一片虛無中緩緩浮現。
約定那天，台北的天空有些悶熱。還沒到第五階，手機螢幕亮起，是「小布媽」傳來的照片：一尊小布娃娃坐在第五階的窗邊，大大的眼睛凝視著窗外街景，構圖、光影、氛圍，都精準得無可挑剔。阿良心中那份欣賞，瞬間膨脹成巨大的好奇。
他推開第五階厚重的玻璃門，風鈴清脆作響，混雜著藥水味的空氣撲面而來。然後，他看見了她。
一襲鮮紅色的連身洋裝，在那間色調沉穩的底片工作室裡，像是一格不慎闖入RVP 50有點飽和的畫面。她坐在高腳椅上，身旁放著那尊小布娃娃與一台徠卡M機。當她抬起頭，阿良微微一怔——那是一張神似陳綺貞的臉孔，帶著空靈的氣質，尤其那雙清澈的大眼睛，彷彿能看透人心。
阿良腦中瞬間閃過一個奇妙的對比：徠卡經典的Noctilux F1.0鏡頭，以「夜之眼」著稱；她的小布娃娃，標誌就是那對碩大的眼睛；而眼前這位「小布媽」，本人也擁有一雙同樣令人難忘的眼睛。三個「大眼睛」在此刻三位一體，構成了一種迷人的巧合。
等待正片沖洗的時間，他們天南地北地聊。當阿良分享著街頭抓拍的驚險與樂趣時，她靜靜聆聽，然後輕描淡寫地提起，自己是台大牙醫畢業，在台大韓P底下學習過，現在是執業醫師。攝影，是她在診療燈的強光下，於口腔那方寸天地裡精雕細琢之外，為生活尋找的溫暖與喘息。
阿良心中咯噔一下。原來，她那精緻的微縮世界，是建立在如此堅實且高度精準的現實基礎之上。
正片出爐，燈箱上，每一格都晶瑩剔透。「我下午沒事，陪你去拍照吧？」她提議道，語氣自然得像是他們已認識多年。阿良要去大稻埕採訪「日日春關懷互助協會」的活動，為都市底層的性工作者群體發聲。他有些猶豫，那不是個風花雪月的場景。
「好啊，」她卻爽快地答應了。
大稻埕的午後，人聲鼎沸。日日春的攤位前，擴音器播放著阿嬤們滄桑卻有力的控訴與分享。阿良舉起相機，捕捉著那些被歲月與偏見刻劃在臉上的皺紋，同時，他的餘光始終觀察著身旁的那一抹紅。
她沒有流露出任何不適或獵奇的眼光。她只是安靜地站著，像一塊海綿，吸收著周遭的一切。她看著那些為生存掙扎的女性，再看看自己手中，那個永遠被呵護在完美世界裡的小布娃娃。阿良猜想，同樣身為女性，她們之間那道天壤之別的鴻溝，想必在她心中也掀起了五味雜陳的波瀾吧？她舉起徠卡，卻遲遲沒有按下快門，彷彿在思考，自己的鏡頭是否有權利去詮釋另一種截然不同的人生。
當晚，他們來到博愛路的「驊陽」沖洗今天的照片。等待時，在隔壁的咖啡館，他們聊了一整晚。從攝影的倫理，聊到創作的初衷；從她用娃娃建構的烏托邦，聊到他用鏡頭直視的殘酷現實。他們像是兩個不同軌道的行星，意外交會，彼此的光芒映照著對方的孤獨與熱情，好不快活。
告別時，捷運站的燈火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那份依依不捨，真實得讓人心跳加速。
這次約會，像一張完美曝光的正片，色彩飽滿，細節銳利。然而，影像定格了，故事卻沒有繼續顯影。
原來是阿良退卻了。他反覆看著那天拍下的照片：穿著紅衣的她，優雅地站在大稻埕斑駁的街角，背景是日日春鮮紅的抗爭布條。兩個紅，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宣言。他習慣了走進底層，用鏡頭去觸摸社會的粗糙與真實；而她的世界，精緻、明亮，像無菌的診間。
那不是誰比較高尚的問題，而是一種選擇。他害怕自己的鏡頭，會打擾她一塵不染的世界；也或許，是那份根植於心的、高攀不起的自卑在悄然作祟。
他默默地將這天沖洗出的底片，收進防潮箱的最深處。心想，有些相遇，能沖洗出一張值得珍藏一輩子的照片，就已經足夠了。
當朋友，也很好啊。他對自己說，像是在為一個未完成的故事，寫下一個溫柔卻無奈的句點。

L.F.C. 的留言又刷了幾遍
你聊著光圈 我回著景深淺
銀鹽堆積的熟悉感
隔著螢幕蔓延
你說要去沖洗正片
問我能否遇見
走到遼寧街第五階門前
心跳像浸入了顯影劑慢慢浮現
你傳來照片 小布娃娃的雙眼
凝視著街頭 多麼安靜的語言
推開門那一瞬間
時光變緩慢
你一身紅裙太鮮豔
像飽和的畫面
那張神似陳綺貞的臉
有空靈的鼻尖
鏡頭 光圈
還有你清澈的眼
你說攝影是溫柔的港灣
暫離那手術燈下 精密的世界觀
午後大稻埕的吶喊 另一種強悍
日日春為生存的奮戰 你沉默旁觀
同樣的紅在風中飄散
多強烈的語言
一種是與生俱來的斑斕
一種是生活宣言
那張神似陳綺貞的臉
多了陌生的疲倦
理想 現實
還有我複雜的眼
我看著你輕皺的眉間
徠卡的快門
遲遲不敢按下的判斷
兩個世界在眼前
一邊天真 一邊辛酸
這對比對你是否太野蠻
驊陽的燈光將長夜點燃
聊創作的誠實與欺瞞
聊鏡頭該溫柔或該冷淡
兩個世界交錯一整晚
告別在捷運站 說了晚安
影子卻被拉長 寫滿了遺憾
那張底片我反覆地看
捨不得去歸還
故事如果只顯影一半
或許也算圓滿
是我高攀不起的自嘆
或對未來的預感
你的世界 太燦爛
我不敢去打擾那份安然
防潮箱最深的那端
藏著一張來不及放大的喜歡
當朋友… 也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