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詹沂祐
圖:謝汭錤
[游牧的畫家]
十二月,寒流過境,空蕩蕩的街只有一家餐廳還亮著。
那些吱吱喳喳的招牌都一個個睡了,剩下掛在兩旁街燈上的聖誕霓虹燈還閃爍著紅白綠的光芒。
還有餐廳內老闆菸頭上的稀疏火光。
有一位男子騎著野狼125從街道的另一頭過來,停靠在店門口。
男子莫約四十歲出頭,175公分左右,深棕色的亂髮與絡腮鬍,右眼下方的傷疤看起來有些怵目驚心。一身破爛黑色勁裝,身後背著畫架,左肩背著裝滿畫的麻布袋,右肩則背著厚重的行李包。
男子詢問老闆可否在這借住一晚,他以畫來換宿。
雖然這個要求好像有些荒唐,但在寒流肆虐的夜裡露宿街頭,老闆也有些於心不忍。
猶豫了良久,老闆終於答應了。
儘管在室內,溫度仍然很低,老闆簡單煮了一小鍋火鍋請他吃,另外又開了一瓶啤酒,「暖暖身子吧。」老闆說。兩人就這樣喝了起來。
老闆問男子是從哪裡來的。
男子回答說他並不從哪裡來,他一直都在移動。
老闆問為什麼。
男子思量了片刻,好像還理不出一個適合的說辭來當作他的理由。
於是老闆又為他倒了一杯酒。
男子一飲而盡,然後說:我在追尋我的自由,我想向她證明我這樣也可以活得好好的。就算居無定所,就算不富裕,就算只有我一個人,我還是可以很快樂。
「向誰證明?」老闆問。
男子打開了他的手機,給老闆看他手機桌布上的照片,是他跟一個女人的合照。
那女人的身高和男子差了一截,但應該也有160公分上下。照片看不到女人的身體,但從臉型來看她的身形並不纖細,比穠纖合度再多一點點的感覺吧,是讓人看了並不會認為不健康的樣子。她的鼻樑上掛著有些文青的圓形鏡框眼鏡,左眼下方有顆不起眼的痣,一頭及肩的微捲黑髮溫柔地貼著鏡框,像是黑夜裡伏岸的浪,整體給人一種安靜卻無隔閡的感覺。
男子說她是他前女友,唯一有過的,甚至論及婚嫁的女友。
他們是在大學時期認識的,兩人都是念藝術相關科系,興趣也都是畫畫,兩人因此相識,相知,然後相戀,相愛。
然而兩人的個性卻有些迥異。
男子是個自由奔放的人,他無法持續做同樣的事情太久,包括食、衣、住,包括畫風,但他的個性卻很單純,像是米勒的畫風,寫實,直接。
女人則是個內斂穩重的人,她凡事小心翼翼,不做無謂的冒險,所以她做事一定有做好的把握,但她的個性卻是莫內的印象派,沒有筆觸與構圖可循,剩下光影,霧一般的神秘。
這也反應了他們兩人的愛情觀,男子認為他的生活不該被愛情綑綁,而失去了他的自由,但女人希望的是一個可靠的肩膀,與一生相守的誓約。
他們是最了解彼此的對立面,就像光和影,兩人因此相爭,相厭,然後分手,離開。
「自由,是要在有限的維度內才得以定義的,就像你在固定大小的畫紙中才得以構圖。」這是女人在離開的那天晚上說的最後一句話。那天似乎也有寒流過境。
於是男子決定貫徹他的無限自由,他靠著大學打工存的錢買了一台二手野狼125,然後一包行李、畫具和畫架,就這樣經過了將近二十個年頭。
他白天作畫,傍晚騎車,他從不預設他要去哪裡,有時停在大城市的四線車道旁,有時則是僻靜的鄉間小路,他會一些簡單的求生技能,甚至還有在山中露營過。
但大多時候他還是選擇借宿一晚,因住不起便宜的旅館,他用畫去找願意收留他的人,像是逐水草而居的遊牧民族,他尋找著同樣欣賞藝術的朋友,或者單純憐憫他的人,暫時停泊。
他喜歡在傍晚騎車,將一首獨立樂團的歌曲重複播放,然後看著太陽西沉,逐一把路燈點亮;看著熙熙攘攘的街道逐漸剩下他的一盞車燈;看著候鳥南飛變成剪影;看著路毫無盡頭。
那是他匯集靈感的時候,男子說。
男子點開手機相簿,遞給老闆看。
那些照片都是男子與提供借宿者的合照,照片中兩人一起拿著男子的畫合照,從第一張開始,男子已經創作了數以千計的畫了。而那些畫都是沿途的風景,有佈滿星星的山中道路,有迷霧繚繞的濱海公路,有摩登的河濱步道,也有一望無際的海。
他的畫有時沉穩有時奔放,有時充滿童趣幻想,有時卻又晦澀不明,多變的風格,卻有著固定不變的格式:
每一幅畫中,都有一對天使,一男一女。男天使背著弓箭,女天使則拿著豎琴,他們各自只有一邊翅膀,彼此對稱著。必須一起振翅,他們才得以飛行。
有時那對天使會在空中自由飛行,有時相依著在路邊躲雨,但不管如何,他們都是畫作中最明亮的地方。
然後男子收起手機,開始講述著他游牧的所見所聞。他知道哪一條路可以看到台灣藍鵲,也知道哪一條路在夏秋之際會起大霧,他還曾在入夜的西濱公路上聽見鯨魚在唱歌。他眉飛色舞地炫耀著他的無限自由,老闆只是靜靜地聽著,好像看著一部自說自話的過時電影。
該怎麼說呢?老闆看著男子的眼睛,他知道,男子是個專情而念舊的人,看他外邊停的野狼125就知道,以那樣的狀態還能繼續騎根本是一種奇蹟。破爛的防摔夾克與車褲,皮靴的鞋底壞了又縫,沾滿顏料的麻布袋,縫縫補補的行李包……,捨不得換的手機桌布。
老闆想起他剛從父母親手中接下這間餐廳的時候,由於想要轉型成精緻餐點,前一兩年完全是慘澹經營,儘管還是有些老主顧願意給予支持,但發不出薪水,員工一個個離職,剩下跟父母一起創立公司的廚師還願意陪著老闆苦撐,兩人一天晚餐可能就和吃一碗來一客泡麵,如此過一天,然後無數個一天。
可能出自於年少輕狂的倔強,每當父母親打電話來慰問他時,他總說這只是一開始,以後一定會好轉的。「當一個人要跳得高,他就必須先蹲得很低。」他是這樣跟父母親說,也說服自己的。
他知道這是逞強,逞強是一個人最後一道也是最脆弱的防線,由不得任何人隨意的戳弄,因為在那之後,是無限累積的委屈與不明白。
不明白為什麼,有時候逞強的人自己也不明白為何要這般堅持然後又要裝作一切無所謂一樣,只知道不這樣裝下去,那些堅持就會像被子彈擊穿的玻璃,一碰就碎,而那些堅強的假象就真的淪為假象了。
只知道,這樣會對不起那些徹夜未眠的眼淚。
而老闆從男子的眼中,看見了自己曾經擁有的,那雙充滿迷惘卻佯作堅定不已的神情。
那雙眼底仍住著那偏執的少年啊,四十歲的風霜也掩蓋不了二十歲的單純。
男子說他曾經路過女人的住處,發現她身旁挽著一個男人,兩人有說有笑的,在她家門口聊了一個小時。
男子就在那等了一個小時的紅燈。
他說那個男人身高沒有他高,沒有他性感的絡腮鬍,沒有帥氣的野狼125,沒有他自傲的藝術氣息,他笑說女人只是屈就於她快嫁不出去的現實壓力。
社會畢竟是有刻板印象的,男人單身一輩子可以說是為了擴充事業版圖,然而一樣的理由卻無法理所當然地套用在女人身上。
「然後呢?」老闆問。
「我就瀟灑地騎走啦,往事於我如浮雲啦,就像那個誰說的:『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男子笑笑地說著。
「徐志摩?」老闆說。
「對!」男子拍手,然後繼續說著他的經歷。
老闆看著男子,腦海卻重複著男子先前說過的話:「我在追尋我的自由,我想向她證明我這樣也可以活得好好的。就算居無定所,就算不富裕,就算只有我一個人,我還是可以很快樂。」
真是這樣嗎?還是這只是男子方才才想到的自圓其說?
光和影真的能說分開就分開嗎?他是在追尋著他的自由,還是他只是在逃避著原有的生活,逃避著自己所想的自由終究只是男孩午後一個浪漫的白日夢?他游牧,逐水草而居,只是為了逃避他終將定居的事實,因為內心的男孩仍執拗地想在巨大的世界面前大吼:我自己可以好好的!
他想逃避這個世界的規定,但生而為人,他勢必會被這個世界的規定逼得走投無路,諸如日昇日落,諸如生老病死。他想拋棄制式,卻發現自己仍被鎖在制式裡頭,諸如……。
他無法不在乎她。
但老闆不願說破,就讓這個偏執的二十歲男孩繼續逞強吧。
他只能期許男子,在未來的某一天或許終能有所領悟。
終於連聖誕的霓虹燈都熄滅了,男子醉倒在桌上呼呼大睡,老闆為他披上一件外套後,也直接坐在椅子上,睡了。
等老闆再睜開眼,已經是早上六點半,男子早已醒來梳洗完畢,等著老闆起床。
「謝謝你願意讓我住一晚,還請我吃飯。」男子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然後把一幅畫遞給老闆。
「然後按照慣例,我們要合拍一張照。」男子說完,就去把手機的腳架架好,調成倒數十秒自拍模式,按下快門。
喀擦!
拍完照,男子轉身與老闆握手,說:「將來如果我有機會,一定會報答你的。」
「我拭目以待。」老闆握著男子的手說,然後拍拍他的肩膀。
男子離去,店內空蕩蕩的,有種寒流將盡,春天來臨的錯覺。
但男子從未再回來過。
過了幾年,老闆店內的生意蒸蒸日上,那位老廚師終於得以休息,改為培育餐廳新秀廚師的職位。
老闆現在也三不五時會請他的父母親吃飯逛街,偶爾,還是會在餐廳打烊後點上一根菸,然後再拿出那幅男子給他的畫反覆觀看。
畫中,是他店外的冬日街景,兩旁的霓虹燈有著七彩的顏色,吵雜的招牌在畫中像是叨叨絮語那般,於耳畔縈繞而不打擾。畫中依然有一對天使,他們攙扶著彼此,同心協力地從街的另一頭飛來,和諧的畫面很有聖誕節歡愉的氣氛。
另外,老闆也注意到,男天使的右眼下方有道傷疤,而女天使的左眼下有顆不起眼的痣。
作詞/作曲:詹沂祐
編曲/合音:詹沂祐
匆匆走過繁忙的街
你的笑容燦爛得有些疲憊
城市的夏天太鮮豔
你的心早已枯萎如冬天
點起菸,試著讓自己狼狽得瀟灑一些
但過去總如煙,默默將眼睛燙出了淚
於是你背對一切,假裝不為誰留戀
輾轉幾回才發現什麼也沒改變
於是狂歡了幾夜,睡在不同的房間
曲終人散之後並沒有好過一些
你了解從來沒有什麼是能真正忘卻
但是你不願面對
用一張臉好好表演你的光鮮
裝作自己完好無缺
用一夜陌生的傾訴換多少
徒具形式的安慰
讓自己流連在快樂和被理解之間
但其實,是你在試圖和過去自己和解
於是你頭也不回,放逐自己到天邊
驀然回首才發現什麼都沒改變
於是你醉了幾夜,醒在不同人身邊
宿醉後忘記昨天陪伴的人是誰
你逐漸明白自己未曾真正放下一切
但是你心甘情願,心甘情願
然後走入一片夏天,蕭瑟整個季節
一句真心謊言,換張柔軟床墊
躲進不同屋簷,讓雨下在裡面
獨自與夢纏綿,再次死於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