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祈求離開的當下沒有人在身邊,或許她本來就話不多也排斥喧鬧,也或許上蒼能在那 刻允諾她平靜。 白袍將她臉上的雨水跟血塊、髒污拭去,她的臉不住的湧出血水和唾液,美麗而扭曲變 形。某名白袍對此景尚生,雙手扶著擔架止不住地顫抖。 窗外風雨淒淒,天可憐見。 女孩一息尚存。 護理人員替她戴上氧氣罩,裹上厚重的白毯後,溫柔地讓她的黑髮散落在枕上。 「準備開始。」 主治醫師拔下眼鏡,瞥見走廊白牆的人影晃動。他想,這些人們的餘生已是一片荒原。 四名站立床緣的的白袍先行向女孩鞠了躬,四名深藍袍此時進入病房。他們透過鼻胃管 將她專屬的「解籤師」灌入,女孩咳嗆了兩下,用力吸入一口氣,吐出一大口「霧」。 霎時,她身上臉上的雨水蒸發了,眼淚也停了,原先汨汨從她的耳鼻嘴流出的鮮血和唾 液緩緩凝固了。也停止失禁。 醫療浮床下方的儀器自動運轉將所有液體及穢水洗清並吸收掉。 女孩就此靜了下來。 主治醫師輕輕拉上厚重木門,解籤師的藥劑氣味混著海水般的一股腥,伴隨著女孩微弱 稀薄的呻吟散落在902病房裏頭。醫師按下內嵌在房門上的弧形鏡面,房內黑暗悄悄落 下,鋼琴單音和蔡琴悠然的歌聲響起。 「請假裝你會捨不得我 請暫時收起你的冷漠 輕輕擁著我...」 「來,注意觀察,前期她會開始脫水,等過了水大階段,進入副歌。我們通常到副歌那句 的時候,patient情緒會慢慢緩和,會停止躁動、血壓上升肌肉緊張等。是,身體撐不過, 但藥效發揮後感受到的疼痛會大幅減輕,的確你可以把他當作嗎啡,但嗎啡應該沒辦法 瞬間讓你心裡不痛,是嗎?可以倒數10秒進半衰期,要幫patient釋籤。」醫師呢喃般地指 示。 釋放苦痛的呻吟轉為沉重穩定的呼吸,她開始聽見。 朦朧中,她聽著幼兒的自己間歇的哭聲漸漸轉變為噪雜人聲。 上頭舞台的光溫柔刺進她褐色的瞳孔。 「Alto部小指揮音準很好哦。」是當年合唱團的老師。 「我愛妳。」她聽見他堅定的說。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她聽見又有人高聲喊道。 「媽咪50歲生日快樂。」那是她的女兒,一頭俐落的短髮。 病床上,女孩開口了。這曲臨終劇的末尾獨白。 「我以為你要來接我。」 「莫迪里雅尼展(Amedeo Modigliani),跟我兩個大學朋友。她們很想認識你。」 「我們高中時合唱都練唱台語歌,但我音不高,一直都當Alto...」 「先練蕭泰然老師的玉山頌,女生先。」 「我記錯了。頭受傷之後就常忘記事情,可是我記得我高中的時候真的很喜歡念李商 隱。」 「我想你,我答應你我不會再這樣做蠢事,我怕看不到你,我怕我爸媽擔心,我不會再這 樣了。」 「好,結婚吧。」 「曉曉,危險不要跑。去牽爸爸。」 「..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這首詩是寫給很久以前一個孤單女孩的故事,她叫做 嫦娥。相信媽咪,曉曉要長大才會懂。妳外婆也叫我背,我小時候也不懂,長大一個人時 不要哭,孩子,我的傻孩子。」 女孩的意識彷佛成了絲絲條條的藤蔓,開始在時間中纏繞、延伸、攀附,透過解籤詩的 藥效,她的人生仍在行走,她試著教女兒背誦李商隱那首悼亡詩。嫦娥後悔嗎?她不禁 想。 瑰麗的銀河兀自沉默。 「曉曉,媽會老、會走,妳得看著妳爸,叫他別抽了。 感情的事,看淡點,都是緣份,孩子 ,每個人都是遲早要找到回家的路,媽愛妳,愛妳到讓妳跟我同一天出生,也祝曉曉生 日快樂。」 女孩聲音漸漸轉弱,原先片段破碎的剪影開始活了起來。 29歲,那年她成了婚,隔年幼女出生,他們將女兒喚做曉。 女孩在35歲那年再次踏上布里斯本的沙灘,昆士蘭的夏日照的她暖暖的。她懷裡抱著曉 ,也被心愛的他摟著。太平洋吹來的海風一波一波掀起她的長捲髮,她想起鄭愁予那首 詩,那已是她將來無緣駐足的那座小小的島;無緣沐浴的夕陽。 女孩70歲了,她像翻倒生鏽鐵盒裡的舊照片般,數著點著那些擁有過的和來不及擁有 的。 「媽咪,什麽叫做回憶?」當年曉曉童言童語問得她好心疼。 「回憶就是會在需要的時候幫妳把重要的東西帶回來。記不記得爸爸帶我們去海邊玩, 妳把妳最心愛的小鴨弄丟了,海浪是不是幫妳把它帶回來。那回憶就跟海浪一樣啊,這 樣曉曉懂嗎?」 「媽咪,可是鴨鴨沒有回來。」 沒找到小鴨的曉曉如今也有了自己的女兒。 長河漸落曉星沉。 女孩哭著,也帶著安詳的微笑,吐出最後一絲氣息。 「很亮...很亮」 「我們要叫她曉曉...」 長河漸落。 「我覺得那顆星星很亮..但它好孤單..」 當夜幕的最後一點光褪淡,十月的天空也漸漸泛了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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